“来啊，来啊，速来礼拜，速来达成。礼拜比睡觉更佳，礼拜比睡觉更佳。”2014年的那天清晨，我起身去了露台，清真寺灰色细长的呼礼塔近在咫尺，晨曦正在马尔马拉海之上渐渐变成绯红色。在我初看到伊斯坦布尔时，它有着强烈的东方神秘色彩，特别是当呼礼声裹挟全城之时。
这次我在土耳其旅行时的助手福尔康是个虔诚而热烈的伊斯兰教青年，长着一头阿拉伯人的细小卷发，一天五次礼拜他从不缺席。旅途中这上百次礼拜中，有时我跟他一起进清真寺，脱鞋，包头巾如仪。福尔康告诉我，只要能找到一块小小的安静之地，穆斯林就可以礼拜，并不需要一定入清真寺。但他每次都找一个清真寺去做礼拜，是为了能享受清真寺带来的内心恬静。伊斯坦布尔的清真寺有种优美的洁净，也许是由于没有具象，只有一些抽象的几何图形组成的细密花纹，也许是伊斯兰教所珍视的纯净，清真寺里有种对玄思的迷恋。也许这就是福尔康所说的，每次礼拜完毕，他都获得一种身心稳妥安静、光明照耀的感受，所以每天五次，他都获得这样的好感受，这是他从少年时代起就不以为繁重的原因。而在一个气氛优美的清真寺里完成祈祷，他会因此觉得幸福和满足。
因为福尔康的爱好，我渐渐在伊斯坦布尔少有游客的清真寺里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气氛，一种精美和煦、微微颓唐的奥斯曼气氛。与奥斯曼帝国旧都的埃迪尔内与布尔萨的古老清真寺相比，伊斯坦布尔的清真寺有种特殊的旖旎与纯净，数学般的静谧与均衡，我无法与波斯的清真寺相比，但私下以为，这种特殊的气氛，是奥斯曼清真寺特有的气氛。
渐渐地，他教了我认识清真寺里的一事一物，并如何在里面自处。如何像一个穆斯林妇女那样把头巾扎得结实而多折，而不是通常进入清真寺参观的女游客那样松松垮垮堆在头发上了事。如果不会包头，只要一低头，围巾就会落下来。再一低头，头发又散了下来。他也教了我找到女祈祷者的地方，安顿自己。清真寺里的女人通常不是聚在楼上，便是在左手的后面，由透花的木板与男人们隔开。他教我可以在那里自行冥想，或者取一张木头读书台来放在面前，细细查看一下《古兰经》。清真寺是真主的家，谁都可以进去，也可以享受它给予的安宁，不必像游客在蓝色清真寺里捏紧手中的照相机或者苹果电话四下张望不已，那样的匆忙而张皇。
他告诉我祈祷快结束时，人们念念不忘向自己的左边肩膀说一句话，然后向自己的右边肩膀说一句话，这是人们在问候站在两侧肩膀上的天使。伊斯兰教认为，每个信徒都会有两个天使终身相随，站在左边肩膀的，是专记你做了哪些错事的天使，站在右边肩膀的，是专记你做了哪些好事的天使。他们是伴随你一生的神圣记录者，会去天上告诉真主你的作为。所以，每次祈祷后，人们也要问候肩上的天使们。我非常喜爱这种说法，所以，即使在清真寺里，我听不懂阿訇说的，也不会宗教礼仪，但我总是老老实实跪坐在自己双脚上听着似曾相识的声音，也总是跟随女人们一起左右扭头，问候自己肩膀两边的天使：“愿你得到真主的和平和怜悯。”这是对两个天使的问候语。我因此在心里也获得一种奇异的恬静。
渐渐地，我知道自己在清真寺里最喜爱的部分：一是那种幽暗的雅致与静谧，我称为奥斯曼气氛；二是礼拜时问候肩膀上的那一双神圣的记录者，这问候中，我喜爱在虔诚里的那点同路有人的安适与亲切；三是苏菲神秘主义的祈祷仪式——倾听西玛。我想自己被苏菲密契教派吸引，最初的原因就是他们的西玛。他们在每日的仪式上，先祈祷，再用芦笛吹奏冥想的音乐，渐渐加入其他乐器，包括一只手鼓；然后苏菲们穿着象征着坟墓的黑色长袍，戴着象征着墓碑的褐色长毡帽，双手交叉着抱着自己的肩，象征死去的灵魂，他们鱼贯而入。西玛总是在一个光滑洁净的场所开始旋转祈祷，苏菲们祈祷后褪去黑袍，露出里面白色的宽大长袍，亲吻了老师的手以后，便开始旋转——倾听开始了。
苏菲们随芦笛与击鼓的音乐而旋转，双目微合。双目微合是为了与真实的世界保持距离，从而能够稳住旋转中的自我。
我起初喜欢的是苏菲白袍旋转带起的微风。后来喜欢旋转的哲学。苏菲师傅说，要是你专心于自己与神的世界，就不会头晕。我喜欢他们的那一点禅意，也喜欢那双目微合，渐渐沉迷而去的模样。尔后，我开始喜欢苏菲师傅们精美的手工艺品，羊毡，满身花纹的铜铁器，细密画图书装帧，我喜欢那些物件经由苏菲者的双手后蕴含着的柔和精美。最后，我喜欢苏菲者本身。他们大多都是手艺精湛的手工艺人，通过日常生活里的手工艺工作来修行，为人讲究温柔内省，做工讲究精美优雅，与人相处讲究宽恕仁慈，他们是些优美柔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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